长风渡水

《十方志》——庭燎(钤光)

1.夜未央

    很多年以后,陵烜站在祭坛高高的台阶上,耳边听得神官们在浩荡的鼓乐中沉沉浮浮的祀歌,一声声的“先王之德”,一句句的“明明在下,赫赫在上”,铿锵而悠长地像是日光照进了人心里,要让一切都无所遁形——他面前是王陵三面环绕起伏的丘山,而身后是峨冠博带、俯伏不动的一众公卿。群臣的身后还有百姓,百姓的身后还有整个天璇。

    陵烜因着那句“先王”的感染,要努力想起陵光的样子来。日光灼得眼皮子都在红热地发烫,可他想起来的只有夜,许多许多的夜晚好像连成了一片无尽的梦,梦里的陵光只留下一个绷得过分直的背影,而他身边,另一个颀长的身影,正缓缓转过脸来。


    “老师……”

    “又挨骂了?”

    小孩儿委屈地攥着袖口不说话,年轻的太子太傅便望向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小黄门。因他年轻,为人又极和善,王宫上下都少有怯他的,更何况是正在贪玩年纪的小太子了。

    “回太傅大人,王上方才找太子问话,太子殿下一一都答出来了,末了是太子殿下多言一句,又被王上训斥了。”

    太傅大人闻言笑了,手中书卷平铺在案上,便朝太子走来。

    “王上也真是,小孩子说的话也当真……太子殿下,可否告诉下官,殿下与王上说了些什么?”

    小孩儿揉揉眼睛,他对这和颜悦色的老师最是藏不住话:“我说,烜儿昨晚梦见父王和老师带烜儿出宫去,父王给烜儿买好吃的好玩的,还看到老师一招剑术,就胜过了集市上舞刀弄枪的江湖客。我问父王,我们什么时候和老师一起出宫去玩。”

    “王上跟殿下说了什么?”公孙钤听了仿佛是沉吟了一下,又柔声问道。

    “父王说……”说着便学陵光,端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来,“‘你平日在宫中锦衣玉食尚不知足,连做梦也只顾贪吃好玩,能有什么出息!’”

    小孩子到底是最擅模仿,圆圆的脸上瞪一双圆圆的眼睛,血缘虽不算近,倒真像个小小陵光。

    公孙钤看了也忍俊不禁:“梦话而已……这要算王上的不是了。太子殿下聪敏好学,下官最是清楚。”

    “可我是真的想出去玩……”想了想公孙钤的确偶尔也带他共几个伴读到王都外面的山上和老丞相的府上去的,执拗地又补充一句,“要父王和老师一起。”

    陵烜不算个任性的小孩子,尽管普天之下千万人做梦也不敢想的东西,在他于侯府中某个不起眼的厢房里降生的那天起,就跟着谒者手中的一道密令,还有陵烜这个名字一起,来到这初降人世的娃娃身上。

    公孙钤见他语气里竟带了几分认真,只得权宜地将他引到湖心亭里去。明日就是春畋,几个伴读都在府上置办新衣,跟着各自的父亲去看热闹,因而都没到宫里来。每当只公孙钤和陵烜两个人的时候,湖心亭成为授课的另一个好去处。

    “太子殿下可知,人为什么做梦?”

    “为什么?”

    “下官也不知。可很多人猜过,众说纷纭,不尽一致。”春季的风是逐渐稀薄的寒凉里面裹着浓厚的暖,像酥脆的面皮里藏着蜜糖馅,也像公孙钤的声音,清清亮亮,而有一种令人鼓舞的暖意,“从前有个叫庄周的人,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十分快活。可醒来,他又还是庄周。”

    陵烜点点头,这是当然的。

    “……于是,庄周就问,究竟是他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周呢?”

    “这个……”五岁的小儿冷不防遇上这个千年百年的疑问,摸着头想了半天,只得认输地向太傅投去问询的目光。

    “下官以为,人在梦里,便觉什么都是真的。王上责怪殿下贪玩,是因为太子的梦虽是假的,太子想要出宫游玩的心却是真的。虽说是严厉了些,倒也有几分道理。”

    陵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神却飘向了王宫后花园里,春光下一片姹紫嫣红。他想去扑蝴蝶了。

    似乎是瞧出了陵烜走神的苗头,公孙钤话音里又多了几分劝诫:“可下官知道,太子殿下醒着的时候,对功课刻苦勤奋,从无懒怠。在梦里有半日的玩乐,又有何不可?只是庄周醒着的时候不会像蝴蝶游戏花丛,而蝴蝶自在飞舞时,亦不会像庄周那样困于人事。太子殿下想要的消遣,梦里已享受过了,和真的已经出宫去玩了一遭,又有什么不同呢?”

    陵烜把目光从花丛里收回来,鼓着腮帮子冥思苦想。

    “我在梦里是已开心过了,可老师你和父王却没有,对不对?”

    公孙钤一愣,像是没料到他会抛来这样一个问题。愣怔半晌,方道:“下官以为,人在梦里,做蝴蝶,享清闲,都未尝不可,只是梦里享梦里的悠闲,醒来担醒来的责任。梦亦一境,醒亦一境,无论在哪一境,都要好好地活。”

    他没有回答陵烜。而年幼的陵烜只以为自己竟问倒了当今天璇的堂堂副相,心里很是暗自得意了一阵。


    偏殿的烛火亮过了一片星河。

    “江阴郡守上书说,去年引芜河的水渠修成,而今旱情果见缓解……”陵光已换下了朝服,斜斜地倚在座上,本是懒散的身姿,却像是把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了那一双眼睛,眉头紧蹙地读着,想着,一直到天亮。那样的一双眼睛,整夜也漏不过一个字去。这大约是从前养成的习惯了——从公孙钤刚刚见到他那时起,好像就一直是这样。

    “……以羲州城而今境况,驻军可增至十五万,而粮草可自给之。”低声地一字一句,这才是重点。陵光念罢,眼神和公孙钤的正好对上。

    “今早朝堂上吵成什么样,爱卿也看见了。本王知道你若一直不说话,反倒是有大的主意。这会也没别人了,有何见地,只管说就是。”

    “臣以为,遖宿窥视我国边境已有数年之久。近来遖宿本国北疆与天璇接壤的几城百姓皆有南迁的举动,加上天枢、天玑二郡的税赋去年增了三成,想必遖宿若有举兵的打算,就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了。遖宿此次是蓄谋已久,未必会因羲州增兵而作罢,可就算难免一战,羲州乃天璇军事重镇,只要有守住的可能,就不该轻易让出去。”

    “可不是,”陵光冷笑,“今早还有人说什么,若此时增兵羲州城,倒给了遖宿一个反攻自卫的借口……修水利,治旱灾,可不是为了养块肥肉来喂狼的!”

    公孙钤只微微一揖,不置可否,而彼此都心知肚明。多少朝臣们争执不下的事情,都是在这样一个又一个灯前相对的夜里被翻来覆去地琢磨,天亮之时,也就有了主意。

    寅时已过了一刻,几根烧到末尾的烛,火光还在闪动着。

    “烜儿的功课是大有长进了。”大约是为了驱散周遭逐渐笼来的昏沉睡意,陵光忽然道。

    没有梦境酣甜的夜晚,总还要允许一些闲谈琐碎。

    “太子殿下聪明伶俐,臣不敢疏忽。”想起几天前的事,又谨慎道,“还请王上对他不要过于严厉了。”

    “怎么,”陵光失笑,“他跑去跟你告状?”

    “……”说来奇怪,对着陵光的笑,百官面前出口成章侃侃而谈的公孙副相,总是有些说不上话。

    陵光这会倒像是抛开了先前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边境之事,说话也多了几分人情味:“你可别听他一面之词来冤枉我。那不过是逗逗他。小孩子么,大概真以为我生气了……他跟你怎么说的?”

    公孙钤抬起眼望他,眼神不由自主地放柔了许多。

    “太子殿下说,梦见臣同王上携太子殿下出宫游玩。”

    “他有没有央你真的带他出去玩?”

    “臣对太子殿下说,做梦的时候已开心过了,醒来就该做醒来的事了。”公孙钤想了想,又笑道,“若当真到了街市上,见臣并不能凭一把剑压过那些卖艺人的风头,太子殿下恐怕要失望的。”

    他这一笑,陵光却又不笑了。

    “上次本王派去的医丞,是怎么说的?”

    “因当时救治得力,没什么大事了,”公孙钤倒是云淡风轻,“不过余毒未清,还需常年调养。”

    “常年调养?”陵光别过了眼神,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案台,“就是山里的磐石,水滴了这么些年,也该滴穿了。”

    “平日主持政务还是无碍的。当时那样情境,本就……”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本就是死里逃生,还能为天璇鞠躬尽瘁已是大幸,他又该再奢求些什么?

    “没什么本就怎样,”陵光别开眼神,“本王不是要你主持政务无碍,本王是要你好起来。”

    “……微臣知道了。”他还能说什么。

    一时竟又相对无言。半晌再开口,话题又回到了羲州的将领人选上去。


2.夜未艾

    公孙钤临危受命,拜为丞相的时候,陵烜七岁。

    天权本与天璇结盟,欲先取天玑,后夺天枢,退遖宿大军于越支山以西。玉衡、开阳,原属钧天的一众小国,竟没有一个安于在这山雨欲来的局面里乖乖地为人附庸。天枢旧臣仲堃仪一派得天璇相助,凭空地扶起了玉衡故国,在异国的朝堂上果然一展宏图,是玉衡复国一等一的功臣,亦是只手遮天的右相。而遖宿对天璇羲州城虎视眈眈已久的六万大军,在即将渡河的某个清晨,神秘地调转方向,取道天玑。待到了天璇北疆的瑶光郡,竟又仿佛是撒豆成兵一般从这天璇边陲之地长出了十万之众,这支一时不知所属的幽灵一般的军队是直指瑶光而来,而且大约是因为身后无国无家,也就破釜沉舟。

    临近的玉衡与开阳见这汹汹的势头不免自危,开阳一早投了天权,要求派兵保护,于是天权的使者带来了军队,可也带来了谕令,短短几个字却掀起惊涛骇浪——天璇非友,玉衡为敌,即刻与遖宿叛将慕容黎所部合兵一处,直取瑶光郡。

    风尘仆仆赶到天璇王城的仲堃仪,还未及入朝施展他那过人的口才,公孙钤已带着两半虎符并行人、谒者令、太尉,候在了典客署外。于是刻不容缓,天璇上将军即刻率军与玉衡的两万精兵赶往瑶光。大军起行的时候正是小年夜,故国家乡里又留下千万的枯灯冷灶。那天公孙钤带着陵烜登上王宫的高台,陵光负手站在那里,纷纷扬扬的大雪里能看到城外渐行渐远的一路旌麾。

    末了他回过头,发丝上落满了雪。他的脖颈像平日朝会时那样高昂着,下巴微微扬起,骄傲而不可一世仿佛头上的金冠有逾千斤的重量。

    “这夜还长呢。”他说,“入夜了,就有鬼魂寻仇来了。”

    公孙钤站在那里,陵烜能感觉到他扶着自己肩膀的手轻微地抖着:“王上,风雪天,不要冻着了。”

    陵光像是听到什么很好笑的话一般打量他半晌,摇摇头,踏着刚刚积起来的一层薄雪,径直走过公孙钤身旁,下了他们身后的台阶。

    “丞相千金之躯,才是该多多保重啊。”

    “王上……!”“丞相”二字一出,石破天惊。公孙钤朝着陵光离开的方向惶惶下拜,对方却连头也未回,地上隐约一串足迹,直往偏殿延伸。

    没有三辞三让,没有明争暗斗,自魏玹辰挂印告老,又是这样战事紧急的时候,满朝文武站在那里听谒者念完了诏书,头上都沉沉压着瑶光郡不甚顺利的战况,抬也不敢抬一下。

    拜相那日冷得滴水成冰,陵烜抖抖索索地由几个侍郎带着站在下面,看着公孙钤一步一步上了台阶,陵光又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紫绶的金印沉沉地从一双手,压到另一双手上。

    陵烜那时很认真地担心着公孙钤要被那小小的金印压倒,可他小小的、冻得麻木的拳头里还握着一个秘密。

    “咳……下官不要紧的,太子殿下……咳咳……别告诉王上。”

    那夜眼见着陵光已走远了,公孙钤朝他弯下腰来,双手紧紧掐着他的肩膀。跪过的衣袍上,雪融成水渍。他的唇齿前蒙着一阵阵颤巍巍的雾气,而唇边那一道暗色的未干的血渍隔着吐出来的白雾,像一个久远的不散阴魂,在透过雾气,朝着吓呆了的陵烜、朝已经走远的陵光、朝风雨飘摇之际的天璇嘲讽地狞笑。


    抢夺瑶光王城的浮玉山之战打了足有三天。本就常闻鬼哭的荒山废都,盘踞着旧日阴魂组成的复仇之师,折戟残旗,烈烈霜风。据说,亲征的天权王在出战前,已领五千精锐在山脚下刻石为誓,不下王城,便是血染沙场,化作野鬼孤魂,绝不还归。

    “他能和天璇有什么深仇大恨?”陵光将战报递与公孙钤,不该笑的时候却依然勾着嘴角,“就是真的成了野鬼孤魂,也得看那跳了城楼的瑶光王室认不认他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

    公孙钤知道他这不过是气话。瑶光于慕容黎独一无二,而慕容黎对执明绝无仅有,可对天璇而言,一场败仗,一片划为一郡才不过十年光景的、抢来的国土,未见得是多么地性命攸关。

    于是他回去给仲堃仪写信,天权瑶光盟军此番是孤注一掷,拿全盘军力来赌一个边郡、一座废都。可他们不是,他们还有筹码。玉衡不能再赔上更多的兵力,而天璇不能赔上玉衡。

    先前为着增兵羲州的事吵得不可开交的众臣,此番意见倒是出奇一致,这里一句那里一句的,横竖不过一个意思——这一仗若非要打赢,将来只怕更输不起了。

    赶往玉衡的使臣在清晨出了王城,军中的信使日落时分又闯进了将要关闭的城门。

    陵光那时正与几个重臣在偏殿议些开春整理郡国上计的事。瑶光一役虽败,天权一口到底也只啃下了王城和浮玉山以北的半个郡来,连玉衡的边境都没够着。前些时日的紧张因着这一败倒也缓和许多,所以议事时也就任陵烜和几个玩伴在屏风后面投壶。

    “南疆急报!”循声望出去只见殿门外一片熊熊的火烧云,随着这声嘶力竭的呐喊从南疆一路烧进了王宫里,“南疆急报!”

    咚。

    信使几乎不是跪而是用膝盖跌到地上。

    “王上,羲州城……丢了!”

    咚。

    不知是谁投的那一箭,在壶底击出空洞的声响。


    又是一年仲春,园里千百株的花木热热闹闹。

    陵烜站在园中的一条小径上,夹道的绣球花像一个个好奇的小脑袋挤着来看他。马上他就满八岁了,陵光不许太子生辰办得太热闹,可哪怕只是跟三五个伴读的孩子,叫內侍提几盒糕点,到王城外的丘陵上放风筝去,也是个好的盼头。

    “唉,今年怕是没得出宫去了。”学着大人们的模样,陵烜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

    羲州丢了,是雾澜江那边叫遖宿的国家干的好事。陵烜没去过羲州,也不知究竟失了这座城为何是这样大的事情。公孙钤说,太子殿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地图上的河山,一个君王未必每一处都要去过,可少了哪怕一寸,都是大事情。

    “……自瑶光一战失利,我王已对天璇存了芥蒂,转投天权的提议可是争吵了有些时候了……”

    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陵烜急急忙忙转过身去,只见公孙钤同一名衣着华贵的士大夫一面谈话,一面朝绣球花丛走来。

    “仲兄也是两难之境……当初若没有你,又何来天璇玉衡之盟。仲兄于我天璇,亦算是有功之人了。”

    “两难之境?我可担当不起,”仲堃仪闻言冷笑,“我王对在下委以重任,在下已是诚惶诚恐,非是为国筹谋,便是金山银山摆在眼前,也未敢取人一文,何况到你天璇来居功呢!”

    公孙钤叫他这半是认真半是戏言地一呛,自知理亏,也只得笑:“……是在下失言,还望仲兄见谅。”

    仲堃仪摆摆衣袖。到底是已跃了龙门了,本就丰神俊朗,更兼华服锦衣,在这热闹得近乎眩目的春色里,像是厌烦了花团锦簇的青帝,一挥手赶得蜂蝶也纷纷飞向藏身的花叶里去。

    “在下是玩笑而已。”说罢又四下打量一回,“可仲某此次来天璇,还是为的正经事。”

    “玉衡王当真有解除盟约之意?”

    “我王未有表态,只是前些日子朝堂上有人进言,开阳已投天权,而今天权再夺去一半的瑶光故国,对玉衡已成合围之势。遖宿此番是叫慕容黎摆了一道,带走了六万的军队,可自玉衡复国以来,仍一直在窥伺可乘之机。如此一来即是三面受敌,浮玉山以南的天璇守军而今若再撤一步,以我王之见,则无异于陷盟友于孤立无援之境……”

    “浮玉山一战我方虽然失利,可也重创天权、瑶光联军,三五年内要休养生息尚且困难。仲兄不会不懂一鼓作气的道理。瑶光此次是来势汹汹,但他们已经停下了,要再往前便不会那么容易。”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若天时地利,或可北上,夺回天枢,也未可知。”

    仲堃仪只是摇头苦笑:“在下何尝不知!可是公孙丞相啊,你要一个交了好运才得以复国的君主去信运气,去信周遭虎视眈眈的敌人尚有点耐心,没有那么急着把他吞掉!这如何可能?”

    陵烜躲在绣球花丛后面听得入了神,玉衡、瑶光、浮玉山……全是耳熟能详的名字,近日听得越发地多。

    “什么人?”华服的士人朝陵烜藏身的绣球花丛厉声道。

    陵烜冷不防被这么一喊,竟应声就站了起来,绣球花丛后面露出一双慌了神的眼睛。

    公孙钤也循声看过来,见是陵烜,不由得松了口气。

    “仲兄不必惊慌……太子殿下,这是玉衡国右丞相,仲堃仪。”

    仲堃仪颇玩味地瞥了公孙钤一眼,转而对堪堪只及他腰高的陵烜一揖,笑得如沐春风,眉眼间尽是从容神色:“仲堃仪见过天璇太子殿下。”

    陵烜赶忙有样学样地回礼,可他方才叫人吓了一跳,紧张得连舌头都打结,若是叫陵光看见想必又要挨骂:“见过仲丞相。”

    “下官昨日布置的功课,太子殿下可都会了?”

    “会……会了。”陵烜支支吾吾,心想着这下糟了。太傅公孙钤待学生虽然和善,可也只不过是从罚他抄书变成请他抄书而已。

    可公孙钤却只是点点头:“如此便好。殿下莫要贪玩,天黑之前须得回来。”

    说着便又转向那玉衡国的右丞相:“仲兄,借一步说话。”

    陵烜的视线里便只剩下两个风度翩翩的背影。


    丞相府正厅内,添置的案几上摞满了竹简,金紫相印搁在一角,分外地显眼。

    “……公孙兄,玉衡左相前些日子与我王献了一计,让我王趁天璇与遖宿在南疆交兵之际,撕毁盟约,转投天权。他说,瑶光是亡了国的,此次若只为复仇,寻的也只是天璇的仇而已。玉衡只要顺势向慕容示好,天权、瑶光,必不会为难我王……”

    公孙钤闻言一凛,正和仲堃仪意味深长的目光对上。

    “莫非……”

    “公孙兄大约是与在下想到了一处去。”仲堃仪也不等他回话,径自道,“谁要报仇,报谁的仇,公孙兄清楚,在下清楚,他一个自瑶光之战以来,从未踏出王都一步的左相,怎么竟也那么清楚?”

    “倒真像是他的作风。”公孙钤淡淡道,“对着局中的弃子,说明哲保身,说一诺千金。”

    “在下今日便是来告诉公孙兄,让天璇王不要瞧着浮玉山战事已息就匆匆撤军。我王对左相之计,近日来是越发心动,可在下既事一国,便要为一国作十足的考虑,叛天璇、投天权,此举无异于自投罗网。在下若能抓住左相通敌的罪证,我王自然作罢;若是抓不住……”

    仲堃仪说到这里略一停顿。而又一次地,公孙钤仿佛已经明白。

    “仲兄能信守盟约,在下代天璇谢过了。我自会劝王上,浮玉山之阳的守军只增不撤。即便玉衡果真投了天权……也罢,若真到了那一步,我与仲兄今日之会,恐怕也不敢向王上提及了。”

    仲堃仪不答,兀自沉吟了半晌,刚欲说些什么,公孙钤却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而他眼中只是闪过片刻的惊疑,随即仍坐在那儿等他咳完,肩膀一抖一抖如同要将筋骨都摇得散架。

    等到那狂风骤雨般的一阵过去,连刺耳的余音都已散了,仲堃仪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几乎称得上是冷眼旁观。

    “我让人寻来的药不见成效么?”

    公孙钤好容易喘匀了气:“好是好了……大概受了点寒。”

    仲堃仪愣了愣,随即苦笑道:“罢了罢了,我也只能帮到这里。”

    一时竟不知所指为何。他帮过的人不少,果真成了的事却不太多。年少时以为不过是寻得懂自己的明主,自此青云直上无有二心,可原来忠诚无两比阳奉阴违更难。

    “公孙兄,如今玉衡自危,君臣离心,今日一别,再见不知又是怎样境地了。”

    看看外面天色已晚,仲堃仪起身拜别。

    “仲兄,你的退路,果真都已想好了?”

    “怎么,”仲堃仪反问,“这样的事,我难道做不出来么?”

    “在下不过是想问问仲兄……你如今,可得到了你想要的?”

    仲堃仪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只是笑笑,转身走进外面蔼蔼的暮云里。

    “那么在下也问问公孙兄,你如今又可曾得到你想要的?”


    “老师……”

    “何事?”

    到头来功课的事情还是没躲过去。陵烜这会抄着书,旁边公孙钤在看各郡国去年的纳贡数额。

    “父王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太子殿下这是想念王上了?”

    陵烜思考了一下,想念大概是有的,可陵光回来,他又不能每天去后花园玩了,这就不太想念。于是一转念,想起早些时候在后花园里听到的对话来。

    “老师,我能问一个问题么?”想想又压低声音道,“不要告诉父王。”

    公孙钤这才放下了笔,眼神又好笑又带着点好奇:“太子殿下是想问什么?”

    “你说,天璇那么好,父王那么好,你也那么好。那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人不喜欢天璇,要来抢天璇的疆土呢?”

    公孙钤略一愣怔,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太子殿下,天璇的疆土又是哪里来的?”

    一个月后王师凯旋。打下羲州虽费了些时日,可到底是一场胜仗。代为监国的丞相带着太子并一众朝臣到城门口迎接。

    他记得陵光驾马行至城门前,将公孙钤缓缓扶起。王师凯旋的欢声响彻九霄,可他眼里只有满满的军旅的疲惫,望进另一双疲惫的眼睛里去。

    他说:“得卿如此,本王之幸。”

    那一刻陵烜想起公孙钤的话,好像是忽然明白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璇的疆土一寸也丢不得,可一个地方的百姓望一方的天子,边疆之外还有无尽的河山,还有绵延的烽烟战火和无情的利益取舍,地图上绘的疆界之内是天璇,而疆界之外写满了字迹的赭黄色——玉衡、瑶光、天权、遖宿……各有各的不能舍弃,各有各的志在必得,一个个向外张开戈矛,你进我退。

    而他的父王,他的老师,顶着四方刀剑,挺胸昂首,不能退后一步。


    转眼又是两年过去,某天陵光下了朝,把陵烜招呼到跟前来。陵烜只当是又要考他功课,战战兢兢将看得正起劲的志怪故事藏进袖子里,行礼时一个紧张,啪地就掉在陵光脚下。

    要是在平时一顿训斥是免不了的,可陵光却像没看见似的,只道:“十年了,再过十年就该加冠……你是大孩子了,生辰过去,就不该再成天贪玩。今年的生辰,本王准你办得隆重些。”

    陵烜不知道该怎样隆重,满脑子想的只有几年前生辰,太傅带他并几个玩伴到王城的街市上去,到处是还未撤下的上巳节的灯笼,走两三步,就会踩到蔫了的桃花枝。

    而公孙钤已经有日子没进宫来了。太傅换成了个成日板着脸,说话佶屈聱牙的老头子,陵烜不喜欢他斥自己的玩伴君臣有别,一声又一声严厉的“太子殿下”,赶走了他那本就不多的朋友。

    公孙钤说梦里享梦里的悠闲,醒来担醒来的责任。陵烜记得,于是他只好在做梦的时候出去游玩,有时和淮安侯家的小公子放风筝,有时和上将军家的小侄儿打鸟雀,可有时还是他,公孙钤,陵光,一道走在熙攘的街市上,买好吃的好玩的,又到茶楼里去听书。

    “父王,生辰那天……”

    “说吧,你想怎么办?”陵光朝他微微俯下身来,难得地和颜悦色。

    昱照山那边又有动静了。果真偃旗息鼓了三年的天权和瑶光,仿佛又有率师南下的意思。玉衡摇摆再三,到底还是投了天权,虽不出兵马,却能让出通往天璇的故道。天璇而今彻底地孤立无援,打退遖宿才不过两年,一旦与天权开战,斗志上已先输一筹。

    陵烜不懂这许多,他只知道,许久见不着公孙钤了,陵光比他更不开心。

    “……能带孩儿去街市上转转吗?您和老师一起。”

    回应他的是一阵紧张的沉默。陵光知道他说的老师是公孙钤。

    刚刚过了大寒,外面又是风雪满天。太医令说,丞相身体每况愈下,今冬怕是个难关。

    陵光也算得半个习武之人了,可那天陵烜提起公孙钤,令他又想起太医令的话来,没来由地一阵冷颤,险些把蒸蒸冒着热气的手炉掉在地上。

    有时梦做得太沉,怕是不愿醒来了,蝴蝶翅膀也是这样猛然一颤,抖落一身华彩的粉,就又变回了庄周吧?

    “十二年了……”

    陵烜皱皱眉头。他分明才十岁,这怎么也能数错?

    “好,就依你一回,”陵光说,眼见着门外窄窄的四方天地,昏昏然曛曛然,呼啸的风像孤独的归人,把紧闭的门窗一扇一扇摇过去,山河遍览,无以为家,“……如果公孙丞相病愈,我们出宫去逛逛。”


    这一趟到底是成行了。

    生辰那天一早跟着换上平民衣物的陵光,由宫中禁卫几人跟着,先是到了丞相府,公孙钤已衣冠齐整地等在那里,脸色虽有些苍白,可脱下那身繁复的衮衣绣裳,换上干净利落的便服,本就高挑挺拔的身形虽行止谦恭,也添了几分明快的侠气。

    陵光命侍卫也乔装打扮,远远跟在后面。

    上巳节刚过,王城的人家门口有的还插着桃枝。天璇国贵族尚紫,可百姓大多染不起紫色,反倒是尚青为多,位于城南的集市上人人都穿着新制的春衣,满目是柔和的青色。

    陵烜出笼的小鸟一般,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什么都觉新鲜。

    “你给我站住,别东蹿西蹿的!”陵光斥道。

    “可我想看那个……”

    “讲鬼神的故事你倒是热衷,”陵光不屑,“平日让你说说天璇各项祭祀用度,也不见说出个门道来。”

    “谁说我没钱!”陵烜听了这话回过头来,亮出手里鼓鼓囊囊的小钱袋,“喏,老师刚刚给的。”

    “……”公孙钤正朝陵烜使眼色,被陵光逮个正着,“今日是太……小公子生辰,见着什么心仪的东西,权当是随他高兴了。”

    陵光白他一眼,也禁不住弯了嘴角。

    “说得也是。今天就随你高兴吧。”对着如蒙大赦的陵烜的背影还不忘喊一句,“别跑太远了!”


    毕竟是真武大帝寿诞刚过,每到这时节,民间最流行的便还是讲那四象相争、玄武称帝的传奇故事。

    “我小时候也听过这部书,”陵光被公孙钤领着一道,跟着蹦蹦跳跳兴奋难耐的陵烜进了茶楼坐下,大约是受了节庆气氛影响,又许久不曾好好休息过了,说着说着,眼神竟也亮起来,“总是听到青龙神君遭人暗算,亢金龙遁隐凡尘,就被裘老将军带人揪回宫里去了,从没有听完过。”

    公孙钤只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样。

    “你是不是觉得,我以前必不是个任性顽劣的孩子?”陵光话一说开了,也没有收住的意思,那边的传奇故事精彩跌宕,这边的少年时光娓娓道来,陵烜听着书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陵光就只剩下一个听众,“其实,孩子么,谁不想着游戏。我每每偷跑出去,先王总是让裘老将军来抓我,抓着了也不敢教训王子呀,就当着我的面教训裘振,说他不知忠心事主,教坏了我……一辈子的行伍之人下手哪知什么轻重,裘振叫他拿着棍子满个将军府地追打,我呢,就在旁边躲着,气也不敢出,等宫里的人来接我。”

    “用兵如神的人,大约治家也如治军吧。”公孙钤若有所思。

    陵光点点头:“是了。他对王室的人向来敬重,可哪怕后来他喊我一声王上了,心里头还是怕他,老想着他追着裘振满院子打的模样……后来我明白了,裘振挨打是因为我,就不敢再出宫去玩。”

    一开始的痛改前非、刻苦勤学,不过是为了不再看到伙伴挨打。为了在意的人不因自己受苦,甘愿用一条复一条的绳索把手脚都束住。渐渐地身上沾满了千丝万缕的身不由己——有的甚至带血——高昂的头颅因此不敢低下,伸出的手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就触到,又被绳索牵住。

    那说书的显然是正讲到精彩处,满座的宾客都伸长了脖子围上前去,连跑堂的也听得入了神,来了客竟也无暇去招呼一下。

    “……话说这玄武与朱鸟大战三天三夜,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上古时的百姓往那天上看,偶尔还能看见乌云缝里头烧着熊熊的火,传说与金乌的火是同宗。若非玄武怜悯凡人,召来雨云,只怕那朱鸟的火,胜似九个太阳啊!那朱雀七宿,因着玄武又得心月狐妙计相助,逐个铲除。朱鸟便是有通天的本领——好战嗜杀、众叛亲离,也是寡不敌众,又怎能敌得过诛罚无道、平定天界的玄武神君!第四日晨光初起之时,心月狐借得后羿之箭,一发即射中朱鸟要害。后羿之箭能射金乌,这朱鸟虽更强上许多,可中这一箭,还是瞬时便失了法力,周身之火尽熄。胜负已见分晓,只待天雷降下,这最初引起天界大乱的罪魁祸首,就将灰飞烟灭,即便元神未散,也永世不能返回天界了!”

    说书人眉飞色舞,底下四座俱寂,仿佛屏着呼吸只等那一道天雷果真降下。陵烜绷着小脸,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紧张地听着,这可怕的惩罚他从未听过。

    “……可这朱雀神君,到底是法力高强的上古四神君之一,见已无力回天,也全无惧色!只见他冷冷一笑,随即开口,声彻天地——‘此战败于玄武,乃是天命。可朱雀神君自混沌初开,百世千秋,上无愧于生我成我之浩浩苍天,下无疚于敬我奉我之芸芸众生,唯一憾恨,不过是亏欠翼宿鹏鸟之情义似海而已。有言于此,望天地为证!’此言一出,石破天惊。那玄武一听,也不由心生敬佩之情!”

    “这话说得不对呀!”看客里起了异议,“你不是刚刚才说朱雀罪魁祸首,玄武诛罚无道么?怎么朱雀毫无亏欠,玄武倒心生敬佩了?”

    被引着入了这一梦境的众宾客,让他这一喊,竟也像是纷纷清醒过来,一时间七嘴八舌,那跑堂的也总算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就是就是,你昨天还在这说的,鬼宿孔雀一心护主,可惜未及与玄武交战,先遭心月狐陷害,朱鸟闻之追悔莫及呢,怎么今天就只亏欠翼宿鹏鸟了?”

    “朱鸟这话说得漂亮归漂亮,你这说故事的,可就说得不漂亮了。”

    “这……”那说书的大约也是没料到遭了这么一通质疑,脸上挂着讪讪的笑。

    陵光冷眼看着,刚上的茶端在手里,不时转过头和公孙钤说一句。

    “什么亏欠不亏欠的,乱七八糟,”他嗤笑,“柴米油盐的凡俗帐尚且算不清楚,倒也敢论起神仙债。”

    “大概不过是求个好听热闹罢了,”公孙钤道,他自幼家教甚严,并没听过这类热闹的戏说故事,也就不便多言,“民间流传这些英雄豪杰、仙人鬼怪的故事,都爱讲究情义二字。”

    “匹夫之义。”陵光不屑,“不知道什么叫‘浩浩苍天’,不知道什么叫‘芸芸众生’,自然觉得匹夫之勇是所向无敌、匹夫之义是感天动地了。”

    “大约朱雀、玄武是神仙,说书的人也没有见过吧。”

    “谁说不是呢,”陵光抿一口茶,“三流的眼界,还能讲出一流的人物来?”

    陵烜大约听不懂那些听书的客人在吵什么,更不明白陵光和公孙钤所指为何,只知道故事全靠着一种催眠般的术法把人引到上古神仙当中去,而今这幻梦业已打破了,也觉没劲,扯扯陵光的袖子要走。

    陵光公孙钤相视一笑,也起身走到街上去。


    陵烜还照旧是小孩心性,管不住地乱跑,好在有几个侍卫匆匆跟上去,陵光也就不再管他,跟着公孙钤走走停停地四处转,来到一处挂满铜铃的摊子前。

    一问才知,是近日民间的流行——铃即灵,铜铃悬在床头,愿有灵来守梦,为的是驱除魇魅,梦乡安恬。

    陵光不屑要走,可让公孙钤一把攥住手腕。

    “这个,与我拿来吧。”指着一个镂凤鸟纹的。

    摊主小心翼翼取了,还好心地系上穗子和绳——红彤彤的,点亮暗沉沉的青铜色。

    公孙钤小心接过。周遭人群熙攘,都是天璇的百姓,上巳刚过,春服已成,买回一个铜铃去,求的是家国安稳,梦境安宁。

    “愿君梦里心乡,不惧长夜。”

    离了那摊子走着走着,还是任他把袖子伸过来,瘦出了骨节的手藏在袖里,凉凉地抓住他的,轻轻慢慢地展开,塞过那枚铜铃去,红色千丝万缕,十指间缠上。

    当真有灵守梦么?

    陵光不知道那枚铜铃在袖子里攥了多久,领着陵烜回了宫再展开来看,早已浸了汗水。无论他握得多么地紧,那枚铃依然是中空的,叮叮当当,像颗心囚在笼里。


    那一枚铜铃悬在寝宫床头数个月,其间几回魂梦来了又去,大约有好的也有不好的,陵光无心去细数——天权大军已入玉衡国境,得此捷径如虎添翼,只怕再一张口,不是咬下一个瑶光那么简单;公孙钤告病已经足一个月了,他每天看着下面文武群臣,一个个嗫嚅着要议再封丞相的事又怕惹他不悦,心里只觉好笑,好笑得双手在宽袍大袖里紧握成拳,仍旧不住地颤抖。

    他想自己是害怕了——害怕些什么呢?丢瑶光的时候,打羲州的时候,玉衡背约的时候,他也从没有害怕过。害怕是过去的事,过去是梦里的事。

    那天晚上,陵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公孙钤抬头的时候,外面刚敲过子时的钟声。刚欲站起身来舒活筋骨,见陵光伏案睡得正沉,只得将笔轻轻放下,缓步踱到殿外去。

    彼时距他与慕容黎之会已经两年,天璇正派人暗中扶持从遖宿人手下出逃的玉衡国君,天权也不再安然地缩在天险之后,手一伸先拉拢了新近崛起的开阳,再一握,要和天璇握成一道对抗遖宿的屏障。公孙钤知道仲堃仪不是轻信之人,派到玉衡国君身边的天璇暗卫皆是他的亲信。副相府坐落城东的街道上,人多眼杂,与玉衡往来书信皆由信使送往宫中。天璇本就正值多事之秋,丞相到底还统辖着百官,又年事已高,繁重冗杂的事务有一多半,都得他与公孙钤在王宫偏殿里连夜议定。

    初秋已隐隐有些凉意,伫望云里一轮朦胧的月色,心里便也如同蒙着层雾一般,迷迷茫茫的,却有光亮呼之欲出。

    天璇到底还算是个强国,一次大败虽伤元气,却也不是无可逆转。而今非但扶起玉衡,便是正与天权商议的联盟之事,也有了几分底气。

    陵光鲜少再提起裘振了。公孙钤说,天权浮玉山之盟已捡了个毫发无伤的大便宜,而今可先发制人,使两国合兵夺下天枢、天玑,以示天权结盟之诚意。可陵光摆摆手,两年前才有此大败,军民无心战事,不可冒进。

    不可冒进——挂在嘴边的念想成了刻骨铭心的教训,无需再提——他记住了,可他不留恋了。

    可有时他又是任性的——玉衡国君手下那时才不过兵士五千人,仲堃仪便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打不下盘踞着遖宿驻军的玉衡旧都来。于是便遣了信使,欲使五千精兵入天璇暂驻,静候良机。“暂驻,说得头头是道,”陵光让他读了信,秉烛照到地图上天璇的瑶光边郡,“没那个复国的本事,与我天璇何干?——本王就将瑶光的王城划给他驻军,你说,是不是还省了他夺回旧都的工夫?”

    这话当然是不可对着将来的盟友说的,公孙钤于是只好回去复信,说军队可以借,土地却不能——措辞已尽量委婉。

    有时批奏折批到深夜,两个人皆是睡眼昏昏,公孙钤借着灯火光迷迷糊糊地念焸栎侯生辰,宫里赐下的物品单子,陵光不耐烦地嘟囔,我看王兄不喜欢这些个金啊玉的,他喜欢缠着你,朝会时候眼睛恨不能粘在你身上……可这个,本王谁都不给!

    说着笑起来,白齿红唇罩在光影明灭之中,有种让人不愿逼视的好看。

    于是公孙钤只在蒙着一层睡意时偷偷去看,对于陵光的话,他什么也不说。

    起风了。公孙钤拢一拢衣袖。慕容黎所下之毒甚是厉害,虽救治得力,解了性命之忧,可自少年时闻鸡起舞练出来的一副身子骨是毁了——不耐寒,不耐热,禁不起兵马劳顿,受不得急火攻心。所幸他也不是囿于得失之人,这性命像是偷来的一般,偷来的东西,没有再贪心不足的道理。

    可陵光要他好起来。于是太医令说,须得旧日玉衡国境内特产的几种花草入药,多加调养,方能痊愈。也不知是否敷衍——公孙钤知道陵光任性,或许王宫上下的其他人,多多少少也像他这样,顺着他的性子来吧?

    哪里的草药也难找,可偏偏找上玉衡。次日便又是一位信使带着诏令一骑绝尘,天璇北境三城借与玉衡五千精兵,作驻地之用。那天陵光的心情很好。

    公孙钤时常想他或许不知道,有些人是有这样的本事,让人忍不住喜时同喜,悲则同悲。

    两个人的悲喜和命运,牢牢拴在一根丝线上。

    “公孙钤……公孙钤?”慌张的声音自身后来。

    公孙钤急忙转过身,回到殿里去。

    陵光已醒了——是惊醒。笔墨书简统统在没有章法的挣扎中扫落在地。公孙钤连忙上去护住了案边的一盏灯,险些燎着袖子,却被陵光一把抓住。

    “公孙钤……是你么?”

    公孙钤微微挣动一下,陵光手上却更是用力,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几乎将他的袖子扯断。

    “王上,微臣在呢。”他轻声道,微微用力挣扎却没有挣开,“微臣是公孙钤。”

    陵光眼角泛红,死死盯着他半晌,好像他撒了谎。

    “你……你……”呢喃了许久,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突然想起来,这眼神和寝宫初见时,陵光将他错认作裘振时的眼神一样。

    “王上,微臣是公孙钤。”说不清道不明地,在“公孙钤”三个字上加重了声音。

    可他还未及再度挣开,手臂上被猛地一扯,两只手紧紧箍到肩背上。

    这可是不得了的逾矩了。公孙钤心想着,双手微微抬起又放下,不敢将陵光推开。

    “公孙钤……”有什么东西一滴一滴沾热了肩膀,“公孙钤……孤王梦见……他们没救回你。”

    灯灭了,可谁也腾不出手再去点上。

    “孤王还梦见裘振了……孤王问裘振,我已经辜负过一个最在乎的人,我是不是会再辜负另一个。裘振跟我说,不会的,都还来得及。可他们跑进宫来跟孤王说你中毒身亡,来不及了,全都来不及了……”

    “王上……!”

    “孤王就剩自己一个人,护不住裘振,护不住你,护不住天璇……天璇没了,我就这么孤零零地,狼狈的亡国之君,负伤逃亡,全天下的人都不要收留我,是我害他们家亡国破了,他们都恨我。”

    “王上,此话万万说不得!”

    “……我逃了很久,血快流干了,我想你总该原谅我了吧?可是你在哪儿呢?哪里都找不到你……”

    他怀抱中公孙钤的脊背起伏,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轻轻抬起双手,反将陵光抱住。

    只那么触之即止的一下。

    “不会的,王上,”三个字,不能再多,他的命都是偷来的,三个字已是最大的贪心,“不会的。”

    说着用那拥抱过一瞬的双手,轻柔而坚决地将对方推开。公孙钤微微一揖,回到自己的座上。可灯灭了,他看不清字。

    “你告诉孤王。”陵光已不像刚惊醒时那样慌乱,只是声音仍带些沙哑,像他方才见到的蒙了雾的月亮。

    “王上想知道什么?”他不敢抬头看陵光,只能去瞥那凌乱铺陈在地的笔和绢帛。

    “还来得及么?”轻轻的声音像飘散了一室的松香气味,乱了的吐息间吸了满胸满腹。

    公孙钤起身,行至正中,款款下拜。

    “王上所说,不过南柯一梦而已。”他低垂着双眼,月光在身前拉开影子。灯灭了,人也醒了,是要他不许多看,他不敢贪心,“王上当日悲伤不已,无心朝政之时,微臣曾与王上说过,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王上您也不是一个人的王,是望王上不要沉溺于旧事。而今王上励精图治,天璇国力比之前朝亦不甚弱,国破之忧,实属子虚乌有。裘将军泉下见此天璇盛世,应当也甚是欣慰。”

    头顶上是久久的沉默。而他一旦开口,不敢再停下。

    “庄周梦蝶,难辨虚实。王上,微臣以为,世人的梦多是醒时即散,再寻不得,必然有它的道理——醒时唯有一心成事,不沉湎幻境,方能得偿所愿……王上您现在,不是已经醒了吗?”

    醒时的陵光是天璇的国君,已从裘振的梦里走出来,不能再陷到另一个梦里面去。

    “醒了?是啊……醒了。”自言自语一般。

    公孙钤听得外面有杜鹃啼鸣的声音——或许是听错了,夜还很长。

    “王上,微臣今日身体略有不适,各郡的税目微臣已理完了,不知王上可许微臣先行告退?”问是问得谦恭谨慎,可转身就朝门外走了,每一步踏着昏朦的月色。

    行至门口还是被陵光叫住。

    “公孙钤……你可知道,你被慕容黎下毒那日,孤王曾自问,若现在回头……”陵光嘴唇颤颤地,眼神不敢离开他的背影,“孤王不能到副相府上去,就在这里,就站在你站着的地方,这么一遍一遍地问,还来得及吗,还来得及吗……公孙钤,你可知道?”

    “王上,”他不敢回头,此时回头是又入了梦,做梦是天大的罪过,“可愿仔细想想,王上说梦里辜负了微臣,辜负裘将军,是为什么?”

    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人忍不住想要同悲喜,共命运。陵光说梦里头,他不在了,天璇没了,他孤身一人,负伤濒死……

    只想一想便觉周身的血都要冻住。他说,王上,不会的。他不能让陵光为了第二个人感情用事了。他不能让他失掉天璇,不能让他身死国破。

    公孙钤可以谅解陵光所有的任性,唯独不能容忍这任性的源头是他自己。

    中天无情月,平生不悔心。

    究竟有没有后悔过?无暇细想,就像那个晚上他不敢回头。就这么忘着忘着,十年过去。


    “孩儿梦见父王和老师带孩儿出宫去玩,父王给孩儿买好吃的好玩的,老师还会剑术——他平日不是带着一柄剑么——一招就胜过那些卖艺的江湖客!父王,你和老师带孩儿出去玩好不好?”

    “就知道玩!”见着眼前的孩子战战兢兢地几乎跪不稳,陵光转过脸去,“你平日在宫中锦衣玉食尚不知足,连做梦也只顾贪吃好玩,能有什么出息!”

    “我没有贪玩!”五岁小儿委屈地辩解,“只是做个梦……”

    “做梦而已,更不该留恋了。”陵光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仿佛若有所思,“太傅可同你讲过蓬莱、瀛洲的故事?”

    海上的仙山,虚无缥缈,便是偶然一遇,御风腾空、无忧无虑的仙圣,终究也不是凡人可以做得,再想去寻,还哪里有找得到的?

    “……这梦,也就像海上的仙山,遇上了,也只不过匆匆一面。御风往来,忘却尘世之忧,谁不羡慕!可烜儿,人是人啊,做不了神仙。世间最好的就只遇上那么一个,往后就没有了。若再沉溺于此等虚幻,将来如何做天璇的国君?”

    陵烜低着头:“孩儿明白了。”


    铜铃将他从梦中摇醒。这是起风了。外面天还未明,可这个梦真长,他总算想起了自己在害怕些什么。

    “王上……王上!”外面依稀有人在喊着。

    十二年前公孙钤告假离去的那个晚上,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只觉充塞了整个天地的黑暗和冷寂像一只无形的手,从四面八方向他逼压过来,将方才的一点明亮与温存都生生地挤了出去。

    他以为是自己为天璇辜负了裘振,又要为裘振辜负天璇。可公孙钤问他,为什么?

    在梦里他辜负了公孙钤,是因为天璇国他没能守住,是因为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他的天下丢了,也做不成王了,无论是一人的,还是千万黎民百姓的王。

    一开始不过是害怕裘振挨打,不敢贪玩,收了心刻苦用功,要做一个好好治国理政的明主。自那时起他已明白,自己身上粘满了千万缕的丝线,傀儡线的另一头连着另一个傀儡,谁动一动,就要另一方承受相应的欣喜与痛苦。后来裘振死了,他的线断了,本想着任外面天大的事情也再不相干了,可他座下还有文武满朝,还有百万生民,牵起他的线来,不能低头,不能退缩。

    后来断线另一端绑上另一个人——可线已经短了,背靠背地绑着,不能回头了。一回头看他,一伸手碰他,那线要断的。十二年里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确也像海上仙山,飘飘摇摇,只是他无暇再去找。

    “王上!”

    內侍慌慌张张跑进门来。

    铜铃声清脆。

    “王上……丞相大人,丞相大人他……!”

    于是就这样,蓬莱、瀛洲,十二年的不敢言说,海天尽处,沉入归墟。


3.夜乡晨

    “立刻给我把它取走!”

    陵烜跪在东宫内室里。东宫的人得了陵光的命令,自然只好上前去摘那画——可平日到底还是对着太子的,因而又有些犹豫。

    “这里是用功的地方……你都已十三岁了,不思进取也罢,怎么竟敢在内室里挂这样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不过是一幅画轴——远没有陵光说的那样不堪。

    陵烜已经十三岁,也不是那个任陵光责罚训斥的小孩子。咬着唇跪在那里不说话。那幅画挂在那里都已经三年——三年里他是没看到,还是而今认出了些什么,才这样地生气?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丞相府的物品是陵烜跟着宫里人去整理的,有什么要紧的文书、信函……统统在内室搜了一遍。陵烜是偶然寻得这卷画轴。丞相府的书画众多,只这一卷搁在书架上蒙尘,倒让人生出几分好奇来。

    这是一幅画像,一个手倦抛书倚竹而眠的清秀的年轻人,眉眼微挑,睁开大约也很有几分锐气吧,可是闭着就显得柔和。陵烜见了这画很是喜欢,落款又是公孙钤的名字,带回了宫来,悬在内室的墙上。画中人生得好看,陵烜只觉他眼熟,可唯一相像的人,从没有这样的神态。

    “立即给我撤下来,日后若查出谁将这样的画交与太子,必定严加惩处!”陵光仍在训斥,并不回头去看那幅画。

    陵烜逆反心起。

    “是丞相。”

    “你说什么?大声点!”

    “是丞相,”陵烜忽然觉得很委屈,他现在忽然明白过来,大约画里的人那样好看,只不过因为是透过画者的那一双眼睛,而今没有那双眼睛,也就没有这样好看的人了,“是公孙钤丞相……的画。”

    陵光的动作忽然滞住。

    陵烜以为他正要火冒三丈,谁知陵光沉默半晌,低声道:“马上给我到偏殿去。瑶光使者带来信上的条件,列了几个与我天璇通商的协约,你给我用这两日把几郡的货品物价给逐一理清。不写完别想出去胡闹。”

    陵烜老老实实地倒也不着急,恭恭敬敬地一拜,大步就出了门——他明日本就约了淮安侯家的小公子上城东去玩,宫门口当值的侍卫都已买通了,没有真的耗两天在这些繁琐政事上的道理。

    只是他跨出门前回望陵光的背影,昏黄的烛火和漆红的木梁仿佛都模糊成了一片晶莹琥珀色,而那背影像只未及展翅的蝶蛾,松树挤出一滴泪,自此就困死其中,千年百年,再不得挣脱。


    陵烜喜欢自己的名字。烜,即火光明亮热烈,昭昭然地用名字本身宣称着他是天璇王陵光的太子。殿下将来要成为照亮整个天璇的火——公孙钤曾经这样对他说过的。

    可是这夜可真长啊,他哪里照得亮呢?捂着他的小秘密等天明,陵光就在那里坐着,也许一个不小心就叫他发现了。

    “父王,能不能明天再……”

    “不行,近几日要与瑶光的使者会面了。”

    “这些,交给御史不是比交给我……”

    “还嘴硬!本王在你这年纪,看边关军报困了还要拿火烛烫自己的手,哪里像你这样成天没个正形!”

    陵烜于是不敢出声了,撑着眼皮子去看那让人头晕眼花的字。

    看了不多一会儿,那边传来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陵烜见陵光这是睡熟了,掷了笔,挽起袖子,蹑手蹑脚地要溜进外面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

    未及跨出门口,却听得身后似有响动。陵烜到底是溜号惯了的,对这样的声音格外敏感,登时绷紧了身子,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设想着陵光把自己逮个正着的得意神色。他的父王天生有这样一副凌厉的神态。他的老师像剑鞘,而他的父王像一把丢了鞘的剑,任风吹雨打地蚀出满身锈色,却怎么也学不会敛起锋芒。就连对着他这样一个小孩子,也是争强好胜得近乎幼稚。

    可当他回过头去,陵光却仍然是左手支颐,鬓边垂下几缕散乱的发丝搭在指缝间,蜉蝣的长足一般,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灯烛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朦胧阴影,眉眼微挑整个人有一股子久违的柔和。

    陵烜从未见过陵光这副模样,好奇心起,已拾在手中的鞋履又轻轻放下,踏着探进殿内的晨光,一步一步走上前去。陵光醒着的时候总让他跪着受训斥,这会儿他不用跪了。他一直记得自己五岁的时候,公孙钤在王宫后院的满目春光里,同他说蝶与庄周的故事。他想知道陵光在梦里究竟有些什么。可陵光竟像是察觉有人靠近一般,分明方才还听得见的呓语,在陵烜凑近的时候又只剩下轻轻的呼吸声。

    就在陵烜以为陵光是佯装熟睡,慌里慌张正不知是留在原地还是再次尝试往外溜的时候,他却听见陵光的声音,轻而小心,真像有蝴蝶落在什么人的眼睫上,竟不知是蝶害怕惊了人,还是人害怕惊了蝶了。

    他说,公孙钤,天怎么还没有亮?


    陵烜还是溜出了殿门。迎着水蓝的天回望烛火未尽的深宫大殿,耳边是仲夏的蝉声。小黄门低声催促他快上车,要不等陵光醒了就跑不掉了。王都的集市开得很早,等他到了和淮安侯家的小公子约定见面的地方,集市上一定已经摆出了各样的鲜花蔬果,画着稀奇古怪的鬼神的书册,还有茶楼里流传的那些属于他父辈时代的帝王将相的传奇故事……

    “金瓯,你说,天亮了吗?”

    小黄门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殿下,再过一阵该是朝会的时间了。”

    陵烜点点头蹦上了车,年轻的心里却莫名有了一种他还未能理解的悲凉。

    公孙钤说,太子殿下,天下人莫不是各为糊涂,各执清醒。可真正参透了仁人之道的圣明君主,首先要看破一己私情的迷惑,才能为苍生点醒幻梦,平息纷争,以求真正的顺天应人之乐。太子殿下以后一定要刻苦修习为政之道,做一个至圣君王。

    陵光说,梦比蓬瀛,不过是茫茫山海,惊鸿一遇而已,哪里有寻而复得的道理。

    年幼的陵烜听了进去,记在心上。

    可那天他坐在出宫的车辇里,冒着回宫之后被禁足的代价逃向短暂的自由,想起来陵光的梦话,却又感到迷茫了。究竟这是太清醒,亦或是太糊涂,陵光不明白,公孙钤也不明白,而陵烜还未及想清楚这件事,宫门已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车帘外旭日初升,而街市上刚刚赶过了朝臣们的车驾。人声嘈杂,扑面而来的是带着寻常人家烟火气的暖风。

    而那森严的宫闱,通明的烛火,一声一声像敲打在他眼皮上的更漏,写满了仁人盛世家国天下的笔墨竹书,都和陵光、公孙钤,还有那个梦里的永夜一起,被隔在高墙后面了。


FIN.


写在后面的话:

非常感谢 @乔蓝 姑娘的邀请,让我有这个机会为《十方志》这本合集,也是为钤光,写了又一篇故事。谢谢《十方志》的发起者和组织者给参与的组员们,在《刺客列传》播出半年有余的时候,一个向这部故事、向故事中那些人物们表达自己一份热爱的机会。谢谢 @笑谈笑谈 太太认真负责的校对,太太的《罪己诏》是我喜欢上钤光之后看的第一篇同人,这次能够合作是非常开心的。谢谢美工 @W紫陌月夕F 制作的大气美丽的一系列封面和宣传。

写故事的初衷来自于一个疑问——是不是如果公孙钤没有提早退场,如果陵光不再对裘振念念不忘了,公孙钤和陵光就一定可以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呢?对此相信每一个喜欢钤光的姑娘有自己的答案,以前我的答案是肯定的,现在仍然是偏向于肯定,但我不认为这是唯一的答案,所以这一次写了另一种。写这篇的时候心态并不淡定,相反地加入了很多在喜欢钤光的这半年中产生的想法,我试着在本篇中表达出来——有些是正面的,有些不那么正面。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合格的故事,如果你们能喜欢,我就很开心了。

希望大家能一直喜欢钤光,希望他们的故事可以被大家就这样续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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